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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銀河光年

最近《海角七號》非常熱門,從8月22日上映起到11月7日還沒下片,票房已經超過四億五千萬元,僅次於《鐵達尼號》,是台灣電影的空前紀錄。在台灣電影不死也一息奄奄的時候,《海角七號》如此大獲回響,令人想起台灣電影的過去,思考台灣電影的未來。我的重點不是分析台灣電影沒落的原因,也不是提出台灣電影復興的建議,而是回顧台灣電影的歷程,站在文化的高度觀察台灣電影的趨勢。

台語片、國語片及新電影

台灣以前的電影,有台語片與國語片之分,二者先後盛極一時。1955年上映的麥寮拱樂社歌仔戲電影《薛平貴與王寶釧》,是首部35釐米台語片,轟動南北,台語片開始風起雲湧,直到1969年,台語片年度產量低於國語片,此後快速凋零。為台語片時代謝幕的,是1981年的楊麗花歌仔戲電影《陳三五娘》。台語片時代共拍出約二千部電影,經國立電影資料館搶救保存者僅228部。在台語片風行的年代裡,台灣人曾是世界上每年看電影次數僅次於日本的國家,但官方在1962年設立的金馬獎,在台語片時代卻一直將台語片拒於門外。

國民黨政權於1949年落腳台灣,1969年以後,國民黨所培育的世代陸續成年,其品味影響後來三十幾年的台灣文化。可以想見,在初期的二十年間,日本統治才剛結束,國民黨統治還沒完全滲透台灣文化,在日片仍然有吸引力,國語片受黨國政治環境哺育尚未強大,洋片攻城掠地,港製國語片及廈語片(廈門話近似閩南話)趁虛而入,台語片抓住機會出頭天,絕非偶然。台語片敘事場景貼近於生活環境,道地的台式風格讓民眾倍有親切感,吸引各年齡層的民眾,雅俗共賞。電影因此融入台灣的廟會慶誕,成為酬神戲,露天電影院曾經風行南北。時至今日,還偶見廟埕露天放映老電影,但觀眾沒幾個甚至沒人,純粹是個儀式,放映的包括國語片、港片、日片、洋片,獨不見台語片,因為台語影片早已經被遺忘,膠卷塵封酸壞,膠片當成廢物利用。

當時政府歧視台語片,任其自生自滅,但大力扶植國語片,除了三家黨國製片廠外,並以貸款、獎金、獎項或從日片配額或放映收益中抽取資金獎助拍攝國語片,甚至寧與香港國語片,不願惠及台語片。1964年,中央電影公司以《蚵女》上映,展開健康寫實電影的政策,發掘社會的光明面,宣傳克難勵志的精神,國語片開始起飛。想要寫實就難以避免社會的灰色及黑暗,與「健康」不免衝突,人為政策的矛盾不言可喻,後來改為健康綜藝,拍片類型更多樣。政策宣傳電影還包括反共、抗日、軍教等題材,目的在於發揚黨國精神,也是不可忽視的國語片類型,在當時的時空環境,未必枯燥乏味,直到1980年代,依然有賣座的政宣電影。

愛情文藝片在國語片中具有重要的地位,特別是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,從1965年《婉君表妹》開始到1983年止,愛戀十幾年,瓊瑤電影在風行之外,其主題曲、插曲也流行大街小巷,瓊瑤電影熄燈後,又在電視連續劇成功重演其流行模式。1970年代是國語片的鼎盛時期,與愛情文藝片並列為主流的是功夫武俠片,其熱潮從1966年燃起,《龍門客棧》票房居年度中外之冠,直到1974年,是最賣座的電影類型,到1980年代,國產功夫武俠片稀少以至於絕跡,只能看港片打打殺殺。

國語片經過風光的年代,日漸乏力,在1970年代末、80年代初,普遍有粗製濫造的現象,部分電影人另闢蹊徑,新電影推手小野及吳念真所策劃的《光陰的故事》,在1982年上映,一般認為是台灣新電影的濫觴,新電影風格清新,展現人文關懷,敘事及拍攝技法別具一格,逐步掙脫電影使用台語的限制,並偏好由非職業演員擔任要角。1989年,候孝賢的《悲情城市》獲得威尼斯金獅獎,新電影的成就獲得國際影壇的肯定,之後台灣電影持續參加國際影展,成績斐然,但觀眾漸漸流失。

整體而言,台語片是大眾娛樂取向,一開始《薛平貴與王寶釧》就是古裝的中國歷史傳說,情節既非時事,也無關台灣,說是電影,更像是一部歌仔戲的紀錄片,它的轟動純粹是基於欣賞娛樂,觀眾進電影院就是要陶醉感動。大眾娛樂取向讓後續的台語片更為多元,不只搬演愛情、倫理及武俠,從歌仔戲到布袋戲,從乞丐到藝旦,從童話到黑社會,從恐怖到情色,從詼諧到悲劇,從怪譚到史詩,從小說改編到漫畫改編,從台灣故事到東、西洋題材,類型繁多不及備載。當然,這也是因為台語片具有在地的泛文化根基,觀眾來自各階層民眾,品味差異交織出包羅萬象的電影類型,是大眾娛樂正常發展的現象。

在廣大觀眾還聽不懂說不出國語的年代,明明是本土場景人物的寫實電影,國語片仍然堅持以北京話發音,隔絕觀眾的入戲感,強迫台語族群居於外人的角度觀看電影。國語片觀眾群從沒有到壓過台語片,有賴政權對台語的限制,並培養出說國語、品味中國化的觀眾,國語片類型的貧乏其來有自。國語片非常依賴政府的帶頭、支持或鼓勵,明顯的例子是健康寫實電影的成形,反共、抗日、軍教等電影的出現。幾個主要的國語片類型長期重複演繹,直到乏力而死。新電影雖然創造出新風格,但在當時的環境,無法脫離類型化的思考,流於藝術與商業電影的論戰,難以別求生路,接續產生推演的力量,雖然幾部電影票房有所斬獲,但好不過四年。

異化的時代

一般認為,在反共、復國、仇日、親美的威權政治下,人心遁入愛情文藝、功夫武俠小說的奇愛怪想之中,也著迷於愛情文藝、功夫武俠電影中濫情虛幻的世界。其實,人民無所逃於政治,規避社會現實代表黨國統治的成功,經過威權政治的教化,民眾的愛好及心靈已經異化,雖然生為台灣人,卻疏離台灣本土,鄙夷台語及本土文化,接受黨國教條薰陶而不自覺,他們的祖國是中國大陸,熱愛中華文化,對長江、黃河的關懷,勝過濁水溪、淡水河。異化的世代,與國語片的興盛相呼應,愛情文藝片以客廳、餐廳、咖啡廳為中心,無情於台灣的好山好水,至於功夫、武俠、反共、抗日、軍教片所構築的特異世界,更不用說了。

異化時代的品味,曾經產生校園民歌的文化光芒,1974年《鄉愁四韻》以對長江水、海棠紅的啊啊呀呀,唱出校園民歌的流行,後來直接唱起自己是《龍的傳人》(1981年),校園民歌的中國性格展露無遺。校園民歌雖然也有對台灣土地的懷想,但比較像是健康寫實電影的風格,對本土仍有隔閡,無法深入,這是學子年輕使然,更是學校教育使然。校園民歌的傳唱,是國民黨在台灣重要的文化成就,但是無法脫離異化的格局。

在政治威權而高壓的時代,最有文化自覺意義的是1970年代迸出的鄉土主義。音樂界發現恆春的月琴歌手陳達,陳達在1977年到1979年間幾度在台北駐唱、錄音及表演,美術界發現了素人畫家洪通,洪通熱潮的起落從1972年開始延續了十多年。文學界的能量最大,有識之士批判現代詩的無病呻吟、囈語,鄉土文學歌頌土地人民,但反動派、中國派人士越看越像是共產黨的工農兵文藝,而自我恐懼,終於在1977年到1978年間爆發鄉土文學論戰。《鄉愁四韻》歌詞的作者,後來被稱為詩壇祭酒的余光中,當時發表一篇文章《狼來了》,攻擊鄉土文學,一場戴帽子抄頭的整肅彷彿就要來臨,時值國民黨政權仍牢牢掌控大環境,官方人士主動化解了這場論戰。1980年代的新電影,改編多部鄉土文學的小說,延續鄉土文學的力道。但黨國意識型態依然虎視眈眈,意圖刪減《兒子的大玩偶》(1983年)未果。鄉土文學的精神,終究有其侷限,難以廣被鄉里,變化人心,整體民眾對於台灣本土的意識及品味,仍然渾噩懵懂,心存距離。

侯孝賢的《悲情城市》,回顧、反思並關懷二二八時代的悲情,原本足以讓人感動,心中流淚,但台灣電影異樣地發展到這時候,二二八事件時還有意識的中、老年世代,多已不踏入電影院,而對台灣歷史記憶空白的年輕世代,是電影票房的主力,看《悲情城市》或驚疑或沉悶,知者尚無從感動,不知者僅看到對落後時代的懷舊而感到沉悶,幸好觀眾衝著威尼斯金獅獎,給了該片上億元的票房。這是台灣電影悲哀的一個例子,雖然題材、場景取自於觀眾所屬的歷史、社會或生活,卻遭遇觀眾的遺忘、冷漠,甚至明白或潛意識的輕視。新電影以後的電影,遭遇大抵如此,雖然有人說是新電影的藝術性格所致,但1980年代台灣的商業片,也面臨相同的命運結構,儘管偶有賣座的喜悅,無論藝術電影或商業電影,都逐漸衰頹。

1986年11月,包括楊德昌、侯孝賢在內的53位電影人及文化人發表「台灣電影宣言」,為發展四年即奄奄一息的新電影,指責行政單位政策混亂,沒有決心支持文化活動,大眾媒體淺薄落伍,只愛報導花邊醜聞,評論系統失職扭曲,錯誤批評而戕害新電影。該宣言表達期待改變,渴望獲得支援。於今看來,整個宣言指責的對象,其實是政權及異化的觀眾,媒體及評論者不過是政府或觀眾的代言人。該宣言既無意挑戰政權,更無解於觀眾異化的品味,對於新電影受挫,只是狗吠火車。此後,台灣電影票房節節敗退,1987年度票房占有率尚有10%,1991年度以後無法突破5%,1997年度更首度低於1%,以後每年幾乎都在1%上下震盪。票房低迷,觀眾口味如水中之月,楊德昌導演曾說「觀眾永遠不知道他要什麼東西,要你去告訴他」,但電影業仍然瀰漫一股無法掌握社會脈動的茫然。

變化的開始

1970年代末以後新興的改革力量,不再以文化的自省及藝術的創作為滿足,而是直接挑戰國民黨政權。1979年美麗島事件後,國民黨政權追捕民主人士,進行軍法審判,但追求民主,主張台灣主體意識的黨外運動,逐漸深化,於1986年組成民主進步黨。民主運動的過程中,示威遊行遭醜化為暴力,草根吶喊被譏為粗俗沒水準,承受莫須有的污名,顯示異化時代的頑固,不是幾年間可以導正的。新興力量挑戰禁忌,立法委員在國會以台語質詢,肢體衝突震盪台灣,1986年鹿港爆發反杜邦運動,為環境破壞、人民權益而示威抗議,此後種種環保、勞工、農民、反核運動,響徹天空。面對新局勢,雖然有新電影繼承鄉土精神,但畢竟比較內斂,隱澀難懂,難以回應新興力量所掀起的進程。對本土唯有關懷追到最底層,真相拉到最高層,才能呈現統治者欲蓋彌彰的社會事實,反映深層的人心,人間雜誌在1985年創刊,致力於紀實攝影及報導,雖然四年後停刊,但1990年代興起拍攝紀錄片,延續到現在,1997年以後紀錄片更陸續進入電影院線,影像藝術以另外一種方式呼應社會力狂飆的年代。

其他大眾藝術的發展,也是一條坎坷的道路。歌仔戲、布袋戲原本以野台戲、酬神戲存在於民間,隨著時代改變,從野台演到內台,都曾以廣播、電影、電視為平台,獲得歡迎,得到新生命。曾經,歌仔戲舞台電光閃爍,魔術變景,穿插影片;後來甚至歌舞化,綜藝化,現在還有野台戲以流行歌曲串場,台上樂師就馬上從傳統樂器換敲爵士鼓;更誇張的,日治時代皇民化運動時,歌仔戲被迫演出日本戲,和服、武士刀、日語一一上台;在國民黨政權推行國語政策下,歌仔戲也被迫以北京話演出。歷經殖民統治、威權統治、工業化、現代化的考驗,歌仔戲逐漸找到自己的定位,1987年明華園首度在國家戲劇院的殿堂演出,1990年以後更在國際舞台取得表演空間,在國內外獲得不少的觀眾。布袋戲也有類似的命運,最後霹靂布袋戲先站穩錄影帶市場,繼而在電視台重新流行,現在應運造化的電視布袋戲非常依賴場景布置、剪接及攝影技巧,比以前金光布袋戲更奇幻霹靂,有其成功經營消費文化的模式。

歌仔戲、布袋戲都已找到定位,但台灣電影的前途一直讓人很憂心。比較起來,歌仔戲、布袋戲的表演方式特殊,尚無國外相同劇種競爭的問題,形成自己的定位似乎比較容易,而台灣電影則一直要和好萊塢及其他外國電影競爭市場。歌仔戲、布袋戲的啟示是潛在的觀眾並沒有消失,有一天,當戲劇與觀眾之間找到共鳴點,精彩又會出現,這有賴電影及觀眾的互動調整。但台灣電影摸索二十年之久,仍然是好萊塢電影前觀眾滿滿,台灣電影前門可羅雀。摸索的結果是一項奇特的拍片方式,才華洋溢的新電影導演,在國際影展闖出聲望,形成利用輔導金拍片,參加國際影展,再以國內外獎金及出售版權所得,挹注拍片成本。最後儘管拍的是台灣電影,市場卻在國外,侯孝賢導演曾說他的觀眾在巴黎有二十萬,在台灣有二萬,台灣電影的異化達到了極致。

楊德昌以日本資金拍攝的《一一》(2001年),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,但他抗拒發行管道壟斷所造成的不合理待遇,拒絕在台灣上映。其實,發行管道如何與台灣電影票房不佳,是因果或果因難以釐清,但導演對電影深具熱情,對觀眾始終有所期待,延續了電影業的最低心跳,稀少的拍片量代表電影人在環境惡劣下的努力。而觀眾呢,最實際的貢獻就是選擇好片買票進場,但觀眾頻呼看不懂台灣大導演的電影,而且台灣電影失去放映管道,觀眾挑片買票的機會減少,台灣電影與觀眾似乎形成一種僵局。台灣電影的僵局呈現很多問題,每個問題都事關電影的榮枯,每個參與者或關係人都有責任、都應努力,任何指責都正確,任何藥方都不能忽視,但台灣電影就是找不回春天。

魏德聖導演之前計畫以三億元拍攝莫那努道的抗日事蹟,為了籌募資金,在2004年完成五分鐘的短片《賽德克巴萊》,曾經公開於網路進行募款,在國內外尋找金主,但履遭到對國片票房的質疑,一年後只募到新台幣四十五萬元。魏導演體認籌錢的關鍵在於自己不是李安,因而打算先籌拍《海角七號》,證明自己具有票房的實力。這顯示要突破僵局,有賴電影主動,而非觀眾,而《海角七號》能否突破僵局,還得看觀眾是否捧場。從歷史觀察,觀眾的品味喜好受到大環境左右,而政治因素主導了大環境,僵局冰解的可靠信號,莫過於政治環境的改變。1988年蔣經國逝世,李登輝接任總統,一個全方位的改變逐漸開始,威權政治解構,民主浪潮一波波湧來,1996年開始總統民選,2000年政黨輪替,陳水扁擔任總統至2008年,民主化本土化大步前進,曾遭壓抑迫害的民主幼苗,日漸成熟深耕,過去被歧視破壞的方言本土,慢慢復原壯大。2004年,國民黨正副總統候選人跪吻台灣土地,特別具有象徵意義。民主化及本土化正在轉化社會的價值觀,過去社會對於氣質、格調、文化水準的認定,流露出以台北都市、國語文化、軍公教階層為高尚的狹隘觀點,這種台北中心的觀點逐漸受到挑戰。

從電視節目觀察,民視1997年開播,一反過去電視台台語連續劇刻意的草根低俗,民視台語連續劇口白較雅正,而且內容切合大眾口味,從六點檔燒到八點檔,更多的電視節目尋覓台灣的人物事蹟、小吃美食、奇山秀水,逐漸展現一個正常社會對自身歷史、文化及生活所應有的關照。2005年上半年,有電視節目加油熱炒一個前幾年竄出來的流行語--「台客」或「很台」,是國語族群蔑稱台語族群在談吐舉止、穿著打扮上的唐突、俗氣或土味,具有濃厚的負面刻板印象。同年8月,一個被取笑台味很重的選美冠軍小姐,一場台客搖滾演唱會,引發一場論戰,主軸是本土藝人與本土社團間爭執是否自稱台客,使其轉化成正面的意義,或是拒絕接受這個輕蔑詞,而原先愛貶損台客的人,儘管可以繼續嬉笑輕薄,卻無立場能夠義正詞嚴宣揚台客的負面內涵。論戰的結果是沒有人可以阻擋台客遍地開花,始作俑者的節目主持人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也是台客,所有人都發現自己也是台客,無所逃於台灣土地的味道,台客終於揚眉吐氣,洗刷恥辱,這是一齣本土化的精彩戲碼,雖然熱鬧又亂烘烘,但意義深遠。

在民主化及本土化的空氣、土壤下,會產生什麼樣的文化果實,一直讓人非常期待,尤其是電影,位處娛樂文化的中心,其他大眾藝術多少擁有自己的一片天,而電影的天空在哪裡,像是一塊失落的拼圖。今年2008年,《海角七號》的票房奇佳,從歷史來看,並非偶然,從1988年威權總統死亡,民主先生執政,歷經二十年的民主化及本土化,足以改變民眾的思維,重塑民眾的品味,而且當年以後出生的世代,於今陸續成年,代表新世代的電影觀眾群已經出現。新電影觀眾的特質,具有民主化思想解禁的創意出新,本土化對斯土斯民的認同及欣賞,台灣持續追求自我定位的想望,至於商業化社會耽於爭逐市場利益,貪膩財富、情愛及娛樂,更不在話下。可以簡單的說,過往是觀眾無法接受新電影,現在則是電影如何擁抱新觀眾。

《海角七號》:台北、日本及台灣

面對新觀眾,《海角七號》回到本土尋找生命力。電影第一場戲,男主角阿嘉咒罵台北,敲毀代表其音樂夢的電吉他,遠離台北,回到恆春,繼父硬是成立樂團,拉阿嘉重拾吉他主唱,贏得掌聲及愛情。夢碎夢圓對比出台北終究不是夢想所在,並對比出台北在影片中並未消失,電影對鄉里場景、官小民鄙、國境之南的放大,更反射出台北的存在。實際上,阿嘉已經帶著台北離開台北,相對於鎮民的素裝,他刺青戴耳環;看不順眼家鄉交通警察執法,民眾不守交通規則;想當然爾機車行沒開門就有電鈴可按;在樂團選拔時彈奏怪調,嫌鼓手水蛙跟不上拍子,驚訝勞馬優異的自彈自唱;樂團練習時嫌鍵盤手大大忽快忽慢,貝斯手勞馬的爸爸跟不上節拍,對團員奇謬的點子感到無奈,勞馬最後點出阿嘉看不起人,顯示出阿嘉對家鄉的輕視、隔閡及無知。在衝突之餘,台北的阿嘉仍必須與在地新奇突兀的想法妥協,於表演《無樂不作》時,茂伯以手搖鈴同樂;演唱《國境之南》時,茂伯彈月琴,水蛙拍邦哥鼓,大大吹口風琴,馬拉桑拉提琴,阿嘉則使用茂伯遞給他的沙棒,沒有拒絕的餘地;安可曲《野玫瑰》,更是由茂伯領奏,勞馬吹起口琴,讓阿嘉不得不配合。

第二場戲是女主角日本人友子出場,友子要求所搭乘的中型巴士進入城門,但司機堅持城門高度不夠而沒聽從,友子擔任模特兒助理,工作意外狀況不斷,然後又負責監督雜牌軍樂團完成演唱,承受很大的壓力。樂團的成立,在友子眼中是胡搞,台灣一些習慣文化,她也露出嗤之以鼻的態度。友子巧遇一段六十年前的台日戀情,那是一位日本男老師因日本戰敗撤返,而背棄他的愛人台灣女學生,男老師將其自責懺悔寫在信中。男老師的自白信表現出其上國心態,與友子相呼應。但遭遇歷史及現實的友子,逐漸瞭解及包容文化差異,其轉變出現在友子生氣準備離台,受過日本教育通日語的茂伯遞出喜帖,邀請友子參加,讓友子沈思良久,打消去意,後來友子還買了排灣族的琉璃珠,送給每位團員。最後樂團表演成功,友子不可置信,主唱中孝介驚訝、肯定,並與樂團合唱《野玫瑰》,為日本人看台灣的三階段角度,作出收尾的高潮。

六十年前的台日戀情,為片中日本人的角度築底,這段戀情是片名《海角七號》所本,片名即信的收件人地址,戀情以旁白道出,並加上幾幕日本人撤返時碼頭及船上的片段,幾乎沒有其他影像,魏德聖導演本來想帶出一點歷史的哀愁就好,但衍生更多的意義及猜想。片中阿嘉拆閱日本男老師信件,但不懂日文不知其事,八十歲的老郵差茂伯及其他老人,對日治時代的地址都沒有印象,茂伯原本還想將信退回,此等情形像是台灣人對台日歷史的不解、忘記及不想探究,由此可以理解這段台日戀情與樂團演唱始末二者缺少交集的安排。知道這段台日戀情的劇中人物,一個是在阿嘉家中看到信的友子,她領教了台北(阿嘉)與台灣(樂團及其他人等),也看到過去的台日戀情及現在的台日互動,她的角色最能概括整部電影;另一個是當時女學生的孫女明珠,她曾經受到日本人的委屈,在執行服務生工作時,故意對友子無禮,還向友子質問日本人也懂得愛,表達出她對日本人的隱恨,友子對她的感受很差,但明珠是鍵盤手大大的媽媽,友子負責監督樂團,二人必須同時陪伴樂團練習,卻互看不順眼,還好沒影響到樂團最後的演唱。觀察友子及其他劇中人物的戲,有一種日本人對台灣的凝視,而台灣人則沈溺在完成自我。

接著一場戲是鎮代會主席出場,在模特兒拍照的現場,他肆無忌憚,從攝影師前面經過,惹得攝影師不悅,群眾私語,大辣辣的行為,一意打破既成的形式,是後續強勢取得演唱機會及拼湊樂團的前奏。雜牌軍樂團成功演唱的始末,是電影的主軸,由鎮代會主席一手推動,他為了幫助在台北工作受挫、意志消沈的兒子阿嘉,並為恆春子弟尋找機會,逼迫飯店取消定案的台北樂團,找地方人士取而代之,成員包括河洛人、原住民、客家人、老人、小孩,分明是台灣的縮影。這條軸線忠實呈現本土風格,準確抓住生猛活力、自信樂觀的特質,觀眾很容易看到屬於自己的部分,瞭解屬於台灣的意義。

這位充滿草根氣質,自稱喜歡殺人放火的鎮代會主席,面對土地、山與海都因BOT遭占有,海灘演唱會也受到台北的支配,他力抗外人剝削,對地方人才充滿自信,儘管飯店老闆質疑,阿嘉不抱希望,友子鄙夷無奈,都不能改變他的意志。公園、海灘提供外人表演舞台,子弟反而出外謀職,支配、剝削者都振振有詞,卻那麼不合理,爭取機會在既有的運作並無著力點,遊走法律邊緣的方式反而有突破可能,熱愛鄉土的鎮代會主席,展現出義無反顧的魄力,為樂團爭取到一片天。然而,阿嘉並不領情,他在台北受挫,喪氣頹廢,不和人講話交心,撐著一副酷酷的表情,對音樂夢想失去熱情,對郵差工作怠忽懶散。相對的,其他樂團成員,雖然身處小鎮,卻不減對音樂的熱情,水蛙敲門像打鼓,大大哼哼唱唱如家常便飯,勞馬將彈吉他當成是快樂的事,茂伯甚至苦無表演舞台,不會彈貝斯也想辦法不退出樂團。工作上茂伯更是一板一眼,馬拉桑敬業積極,獲得鎮代會主席欣賞,鎮代會主席卻要為阿嘉擱置及偷拆信件收拾爛攤子。阿嘉受到鎮代會主席的苦心誘導,友子的刺激鼓勵,其他樂團成員的熱情支援,才能半推半就成功演唱。阿嘉不肖兒的樣子與鎮代會主席稱職的父親形象,對比非常明顯。觀眾看完這部電影,潛意識中是不是期待展現大魄力又具慈愛的父親形象?馬總統在雙十節前後鼓勵看《海角七號》,並讚揚該片所代表的台灣精神,令人想到馬總統上任五月,屢遭批評不懂民心,魄力不足,馬總統可能做不成鎮代會主席,也擺脫不了阿嘉的形象,他有受到啟示嗎?

影片中刻劃生活小節,以彰顯人物個性及遭遇,符合敘事情節的手法,處處可見。男女主角及鎮代會主席的出場戲,都是適例。還有,阿嘉第一天當郵差,老郵差茂伯交代工作後,阿嘉離開,這場戲到這裡應該可以結束,但將只是平庸的編劇,腿受傷的茂伯還發阿嘉的牢騷:「哭夭,把我扶出來,給我丟在這裡。」看似多餘的一句話,其實道出阿嘉在自己的生活裡自憐自顧,並符合茂伯感到自己身為國寶,卻被棄置一旁,沒有表演空間。又如阿嘉機車故障,找機車行修理,機車行員工水蛙出場,但見水蛙拿著鼓棒,敲打鐵門像打爵士鼓,以便教人開門,預示水蛙對音樂熱衷,雜牌軍樂團將有一名可靠的鼓手,這場戲末了,來了一位托缽化緣稱人菩薩的比丘尼,水蛙輕佻地說自己是水蛙,不是土虱,還頑皮用鼓棒敲一下比丘尼的缽,演出不拘於禮教的態度,後續水蛙暗戀機車行老闆娘,還說何必在乎一男一女、二男一女的問題,其來有自。刻劃生活小節,才能生出電影的血肉,是一部好電影不能忽視的技巧,國片普遍拙於此道,好萊塢電影向來很拿手,魏德聖導演也不遑多讓,在本片運用得生意盎然,充滿幽默,又貼切本土,成功營造一部吸引人的電影,魏德勝導演的信心在此。

整個看來,《海角七號》對於鎮代會主席及樂團這一條台灣路線,經營得非常成功,處理關於台北、日本的戲,也顯得很老道,充滿了寓意。台北曾經是殖民統治、白色恐怖、威權政治的中心,一直是文化霸權、社會控制、資源分配的主宰,過去民主化、本土化的力量僅能迫使台北龍頭修正、回應。但在《海角七號》裡,已經不止是這樣,阿嘉這位台北的象徵者,淪為形式上的主角,並非主宰、龍頭,他的郵差工作是父親找來的,樂團是父親成立的,他當郵差的最大成就是將六十年前的信送達六十年前的老人,這有賴友子的叮嚀、幫助,他最後成功演唱,除了來自於父親及樂團的努力外,友子的刺激鼓勵也是關鍵,這一切,阿嘉不是被動就是照著做,不是不情願就是意願不強,連阿嘉與友子的初夜情,都是友子醞釀出來的。對於樂團,阿嘉說「我又不是團長」,是實情也是感受,他只負責作曲和主唱,對於愛情,阿嘉在海灘擁抱友子,說「留下來,或者我跟妳走」,還是一副隨人家走一步算一步的樣子。《海角七號》如此掀起台北被動依賴的底,演出台灣自己的路。

《海角七號》以六十年前的台日戀情,提醒日本曾經統治台灣的歷史不可磨滅,但和處理台北一樣,重點不在於檢討過去,而是立場及未來,基本上表現出三種想法,一是從台日戀情,及樂團與友子、中孝介的關係,看出日本在台灣不完全是負面的,台灣要成功日本有其重要性;二是從明珠即台日戀情中抱恨的一方,在片中的角色安排,看出台灣的成功,無須受到過去被日本殖民傷害的影響;最後,從司機拒絕友子入城門的要求,鎮代會主席隨從揬臭友子,友子在樂團練習時講手機並頤指氣使,遭阿嘉喝斥,樂團表演安可曲占用日本歌手中孝介的時間等等,不論誰對誰錯,看出台灣有拒絕日本的勇氣與實力,這可以化解所謂殖民地次文化陰影的批判,批判者若要吹毛求疵《國境之南》意義如何,則這首歌在片中是由象徵台北的阿嘉寫出來的,倒是真的值得反省。

《海角七號》表面上熱熱鬧鬧,但文化上有深遠的意義,總結了三十幾年來發現台灣、尋根台灣、品味台灣、認同台灣的發展結果,進一步演義台灣的未來。《海角七號》成為關心台灣電影的人所一直等待的關鍵電影,但終究急不得,要等到民主化及本土化告一段落,政治、社會回復到正常,電影與觀眾才能共同發展台灣的故事。《海角七號》像是半世紀前的《薛平貴與王寶釧》,在不同的時代,響起平地一聲雷,那時候的社會,日本統治結束後才十年,充滿了演義自我的能量,電影熱潮趁勢而起;現在國民黨威權統治失勢後滿二十年,台灣慢慢找回主體性,再度充滿了演義自我的能量,《海角七號》是美好的開始。期待《海角七號》帶領台灣電影邁向成功之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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